杨玉龙学习博客

找寻失落的民族之歌:任光《新中国歌声》抗战唱片纪事

云儿飘在海空,鱼儿藏在水中。

早晨太阳里晒鱼网,迎面吹过来大海风……

即使你不知道任光的名字,相信你一定听过这首《渔光曲》,那委婉的,悠扬的,带着些许惆怅的曲调,曾经滋润过无数同胞的心灵。它的作曲,便是音乐家任光;作词,是他的恋人安娥。这是1934年,任光担任上海百代唱片公司音乐部主任的时候。

找寻失落的民族之歌:任光《新中国歌声》抗战唱片纪事-图1

任光(1900-1941),原载《电影文化》1935年第1期。

一、前奏曲

1920年代末,近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歌曲在黎锦晖的笔下萌生,繁华的上海,到处漂浮着《妹妹我爱你》的靡靡之音。任光的到来,像一道激越的清泉,完全改变了流行音乐的风尚。歌曲之外,他的器乐曲《彩云追月》,同样广为传奏,至今依然是音乐会上的保留曲目。假如没有战争,任光会谱写出多少优美动人的旋律啊!

1931年抗日战争爆发,日本侵略者鲸吞蚕食,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。任光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抗日救亡歌咏运动,与吕骥、张曙、安娥、聂耳等组建了左翼“音乐小组”,经常在家中聚会,讨论怎样让音乐发挥抗战作用。

那时候歌曲的传播,除了民众聚会演唱和歌咏队巡演外,更广泛地是通过广播电台和唱片;而电台播放的歌曲,音源仍然是唱片。所以,唱片的出版举足轻重。作为百代的音乐部主任,任光的优势得天独厚。

在他的安排下,安娥、聂耳、冼星海先后进入百代任职。在他的主持下,百代出版了《抗敌进行曲》《毕业歌》《大路歌》《开路先锋》,以及后来成为国歌的《义勇军进行曲》等等,一大批抗战唱片。不少都是他本人谱曲、安娥作词。

1936年春天,他与安娥化名“前发”的《打回老家去》和冼星海的《战歌》问世。由于反日情绪激烈,上海市警察局向英国驻上海总领事馆和工部局提出交涉。6月,此案转至租界高等法院。百代被迫停止发行,销毁了模版。任光也被停职两月。

兴盛了四年的百代抗战唱片就此沉寂。上海歌坛进入了周璇《何日君再来》《天涯歌女》的时代,只剩下“家山北望”几句模糊的隐喻,让人联想起沦陷的北方。

不幸不止于此。安娥与任光的情感也遭遇挫折,1937年夏秋,任光从百代辞职,安娥送别他去巴黎深造,结束了这段恋情。在法国,经常有任光参加抗日歌咏宣传的报道。时隔一年,1938年10月,任光与陶行知一起回国,经武汉抵达重庆,再次邂逅安娥。此时的安娥已心属他人。但这并未妨碍两人的合作。安娥将新作歌剧《台儿庄》交给任光谱曲。不久之后的1939年5月,任光忽然别了安娥,离开重庆,独自远走新加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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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娥(1905-1976),郎静山摄,原载《图画时报》第1126期,1936年11月。

他为什么要下南洋?在新加坡又做了什么?

几乎没有当事人回忆到这些,只是时年11岁的郁飞,后来在《杂忆父亲郁达夫在星洲的三年》中提到,任光与郁达夫过从甚密,曾办起铜锣合唱团,开展救亡音乐运动。迄今为止的各种任光传记、年谱和研究文章,对此都语焉不详。

二、进行曲

1939年5月26日清晨,任光乘欧亚航空的班机离开重庆飞往昆明。当日下午乘车赴越南海防。6月9日乘船到达西贡,改乘Aramis号邮轮,于16日抵达新加坡。次日,当地的《星洲日报》报道:

《渔光曲》作者、我国作曲名家任光氏,昨日由西贡抵达本坡,下榻于友人处。据彼语记者称,彼来系为百代公司在南洋主持灌音工作,同时完成儿童保育会理事安娥女士编之《台儿庄》歌剧插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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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39年6月17日《星洲日报》。相关图片和报道位置见红点标示处。

报纸还配发了任光与安娥的合影。7月1日,任光致信陶行知,讲述他离开重庆的经过和新加坡的情况。信中说道:

这里抗战情绪非常高涨,一切报纸比香港好得多。因为经济还是困难,所以在半个月中关门写作《台儿庄》歌剧,有钢琴的帮助,成绩甚为满意。现在预备收灌抗战歌曲唱片,其事已与百代驻新经理商量成了。这是我想不到的顺利。(原信化名“西达”,与陶行知的回信一同发表在重庆《战时教育》杂志第五卷第三期,1939年12月出版)

其实,歌剧写作可以不拘时地,他此行更重要的任务是录制抗战唱片。他知道唱片对抗日宣传的重大作用,依然心系于此。

录音须有设备、环境。新加坡是英属海峡殖民地,又是华人密集区域,唱片出版也有很好的基础。早在1934年6月,上海百代的母公司——英国电气音乐实业有限公司(EMI),将百代重组为“上海英商电气音乐实业有限公司”(上海EMI),业务范围包括中国和东南亚。1937年“八一三事变”后,上海EMI总裁威尔逊(H. L. Wilson)——任光曾经的上司——被派到新加坡设立分支机构。1939 年,新加坡分支机构接管了上海EMI的海外业务。面向东南亚市场的唱片,录音和生产都不再依赖上海EMI。从信中可以看出,威尔逊给了任光非常积极的支持。

在异域新加坡,任光经常应学校、社团的邀请发表抗战音乐演讲,辅导歌咏团体演唱抗日歌曲,组织演出为抗日募捐,他还担任了《南洋商报·歌咏周刊》的特约撰稿人。当地报纸上经常可以看到他忙碌的身影。也就在这时候,他组织了郁飞提到的铜锣合唱团,为录制唱片作准备。

经过两个多月的筹备,录音工作正式开始。9月7日《星洲日报》报道:

我国名作曲家任光,自抵星以来,一面为百代公司筹备在本坡灌制中国歌曲唱片,一面仍努力于救亡歌曲的创作。……关于灌制唱片工作,近已筹备就绪。昨日下午,乃假东陵“狗标”唱片公司灌片室,正式开始灌片。担任灌片歌唱者为歌唱家杜枝女士及王春芳君。计由下午三时至五时,经过二小时之工作,仅灌好《劝夫从军》及《救亡对唱》两阕,前者为杜枝女士独唱,后者由杜枝女士与王春芳君合唱,成绩均甚佳。任君颇为满意。今日将继续灌制。其预备灌制之歌曲计有《妇女慰劳曲》《丈夫当兵去》《五月的鲜花》《男女一起上前线》《难女曲》《送郎上前线》《九一八》及其他之合唱等云。据任君云,上述各曲待一一灌好后,大约一个半月后即可在马来亚上市。彼计划中所灌之片,均为我国抗战期中产生最精警之救亡歌曲。相信问世后,对于宣传救亡,当不无禆益,同时可藉此推动马华之歌咏运动云云。

“狗标”即知名唱片商标“主人之声”(HMV),“狗标唱片公司”即EMI旗下在印度的留声机有限公司(The Gramophone Co., Ltd., Calcutta)。东陵(Tanglin)是新加坡一处地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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任光(三排左二)、杜枝(前排左二)与铜锣合唱团,采自嵊州新闻网。

1940年2月12日,任光离开新加坡回国。此时录音已顺利完成,第一批唱片亦如期在新加坡上市。《南洋商报》次日报道:

我国名音乐家任光氏,于去岁来星,灌制我国抗战歌曲唱片,工作业已完成,昨日下午三时乘法国邮船回国参加抗战,并推动救亡歌咏。……任氏来星本应英商电气实业公司(即百代公司)之聘,为我国灌制爱国歌曲唱片,以作抗战之宣传。其第一批市面已有出售,如《大刀进行曲》《牺牲已到最后关头》《打回东北去》等片。第二批由袁伯荫先生指挥之铜锣合唱团唱出,有《救亡进行曲》《中华民族不会亡》等片。

三、华彩乐章

1940年,中国的口岸城市大都沦陷,抗战物资很难进入内地;1942年初,新加坡沦陷。所以,任光这批唱片发行时间较短,发行量不大,很少进入中国内陆,今天更是难觅。我一直在找寻它的踪影,20年了,终得窥其全貌——仅有1张未曾寓目。

这套唱片由EMI旗下的英国哥伦比亚留声机公司(Columbia Gramophone Co., London)以“歌林”商标出版。片芯上标有 “新中国歌声”的总称及“任光监制”字样,分为两期。

第一期10张(20面),目录号32000-32009,依次为《丈夫去当兵》《难女曲》《妇女慰劳曲》《大刀进行曲》《牺牲已到最后关头》《军民合作》《风陵渡的歌声》《救亡对口唱》《劝夫从军》《送郎上前线》《男女一起上前线》《五月的鲜花》《我们是无敌的游击队》《打回东北去》《大同府》《大家来杀鬼子兵》《九一八》《新河间调》18首歌,由杜枝、王春芳及星洲合唱团演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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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2000a,唱片歌页,《丈夫去当兵》,老舍词、张曙曲,杜枝演唱。感谢杨涌先生提供图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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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2003b,《风陵渡的歌声》,王洛宾作词、作曲,星洲合唱团演唱,王春芳指挥。

第二期10张,目录号32010-32019,依次收录《驱逐强盗混蛋》《争取最后胜利》《长城谣》《松花江上》《保家乡》《救亡进行曲》《中华民族不会亡》《青年航空员》《壮丁上前线》《要打走东洋强盗回东京》《亡国奴当不得》《农村妇女救亡曲》《在太行山上》《孤岛天堂》《战时儿童进行曲》15首歌曲,由铜锣合唱团演唱,任光或袁伯荫指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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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2012a,《松花江上》(《流亡》三部曲之一),张寒晖作词、作曲,李真、铜锣合唱团演唱,任光指挥。

丝毫不用怀疑任光的眼光,他的选择无一不是抗战歌曲的经典。这些歌曲,包括了冼星海、张曙、吕骥、阎述诗、史轮、麦新、孟波、李劫夫、光未然、周巍峙、刘雪厂、贺绿汀、张寒晖、孙慎、野青、菲列、塞克、王洛宾,以及陶行知、老舍等一代优秀词曲作家的代表作,特别是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的新作。

当年在上海,受当局的禁令,歌曲中不得出现“抗日”“日本帝国主义”的字眼。此时在新加坡,任光得以无拘无束地倾吐他的胸臆,挥洒他的才华,一如《在太行山上》的歌词那样:

红日照遍了东方,

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!

85年后的今天,听着那带着沙沙声的唱片,那烽火硝烟时代原汁原味的歌声,不觉如临其境,如对其面,令人心潮澎湃,热血突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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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新中国歌声》目录,英国EMI档案馆藏。感谢杜军民先生提供图片。

任光离开新加坡后,当地华人继续出版了32020-32024共5张《新中国歌声》,收录了《流亡》《上前线》《歌八百壮士》《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》《游击队进行曲》《游击队歌》《中华儿女》《我爱祖国》《打回老家去》《军民联合抗战》10首歌曲,由袁伯荫指挥铜锣合唱团合唱。唱片已不再标注 “任光监制”,而其中的《打回老家去》,则正大光明地标署了任光、安娥的名字。

四、尾声

回到重庆后,任光进入陶行知的育才学校任教。不久,新四军军长叶挺将军亲自邀请他到部队去。经周恩来副主席批准,任光于1940年7月随叶挺到了皖南参加新四军,从事歌咏宣传。仅仅半年后,皖南事变爆发,1941年1月12日,任光随军部突围时不幸中弹牺牲,时年41岁。弥留之际,叶挺将军对他的新婚妻子徐韧说:“任光同志是为着国家民族、为着中国人民而光荣负伤的,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永远记住任光同志这段光荣的历史。”(见《叶钦和同志谈任光在新四军栖牲时的情况》)

据说,国民党部队冲上来后,士兵问他们是什么人,任光已经无法言语,徐韧说,他是音乐家——《渔光曲》的作者任光。一位少校军官接到《渔光曲》作者身亡的报告,特地走到遗体旁,立正向任光敬军礼。

(见丁言昭《安娥传》)

叶挺对任光遇难痛心疾首,被俘后在21日开始撰写的《囚语》中,开篇记叙了“至友任光”的情况。噩耗传至重庆,1941年3月29日,《新华日报》转发了上海《神州日报》的悼念文章《民族的号手》,文中说:

他是一只昂首激风的海燕,他是一把犀利无比的宝剑,不仅无情地揭开了侵略者的丑脸,戳破了顽固分子的面,更且启示了新生的幕帏,显现了光明的面影,歌讴着新中国诞生之歌!

《新中国歌声》,这题名深深地寄寓着任光和那一代志士仁人,对中华民族未来的无限憧憬与企盼。当如今和平宁静的岁月,望着殷红的唱片片芯,我想起那首《五月的鲜花》:

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,

鲜花掩盖了志士的鲜血……

王钢

责编 刘小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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